2016年11月28日 星期一

生命中溫柔的勇氣:日常對話

生命中溫柔的勇氣:日常對話 

日常對話 | 2016 | 黃惠偵 | 88 min.


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日常對話》為導演黃惠偵推出的最新代表作,改剪加長至受到熱烈迴響的原始短片:《我和我的T媽媽》。電影中,母女的對話觸動許多人的敏感神經,也為社會的多元親密關係帶來不同的視野。透過電影,我們認識導演的T媽媽,更看見導演認識自己的過程。精湛的剪接、配樂搭上情感豐厚的敘事軸線,心痛中帶有幽默,是部令人想再三回味的好電影。

<認識你>
「你覺得有人認識你嗎?」導演在訪問自己的媽媽時,問了這句話。媽媽沉默不語,影片空白許久。
在有血緣的親屬口中,媽媽的成長有男孩的影子。成婚後,姻緣路坎坷,受家庭丈夫欺負,生下導演(黃惠偵)及其妹妹後離家出走,再也不回頭。之後以牽魂為業,於各地奔波。
艱困的三十年內,親戚們好似了解他是誰,卻又一一避諱。當攝影機對著這群邁入年老面孔(媽媽的兄弟姊妹們)時,留了許多話語的空白給他們,而漸漸拉近的鏡頭,用他們的尷尬及無奈表情,填補上他們對媽媽的理解。

在媽媽的「女朋友們」口中,他嘴巴甜、貼心且會替人設想。但另一方面也有許多抱怨,認為他毀類(敗類),把存的錢都花盡,還花心。
然而,在愛情的世界中,媽媽溫柔多情,比起在家中與子女或親戚之間的沉默,於情人口中透漏的他,比印象中來的活潑逗趣。對導演而言,這樣的媽媽如此陌生,就如在紀錄片的影像中,最多只有他與情人的日常買菜或唱歌行程,並沒有拍攝到那些鬥嘴或更加親密的甜言蜜語及他們所說的「溫柔互動」。


<認識我>
在與不同人的訪談裡,導演漸漸了解母親的不同面貌,然而後來我們看見,其實導演更想知道自己是誰?

從親戚那頭知道自己的家庭是可憐的,從媽媽的女朋友那裏得知自己是領養的,卻從自己的印象中知道,自己是不被媽媽疼愛的。當他拿出記憶中最害怕的情節質問媽媽時,他們倆坐在飯桌前,不發一語。媽媽面對女兒的質問,就算平時不擅於表達情緒,也終於脫口而出「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回應,也許有懊悔,也許有抱歉,卻難以挽回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包括他其實不想為人母親。

在那刻,親子間的心結在導演看似橫衝直撞的盤問下,瞬間爆發開來。導演與母親的對話,好似吐怨氣般,把那些年來不被愛的委屈,還有困惑之中夾雜龐大的愛,一一釋放出來。她破壞了某種家庭間長久以來埋藏的平衡,甚至你可以說破壞了母親與孩子之間原本大家想像應要有的尊重口氣,卻也開出了一條新的道路,讓彼此正視對方的苦痛。

親情與餐桌一直有太多隱喻。他們在生活的餐桌上,擺滿餐具與食物,也在那對望相凝,面對彼此的經歷,咀嚼他們並嚥下。


<以攝影為伴>
紀錄片做為一種探詢問題的方式,導演在經歷[1]社會議題的歷練後,重新把焦點放回自己的生命脈絡上,以影像為伴,把沉了二十年的心結,對於親子關係的情怯,慢慢梳理。《日常對話》透過精湛的剪接,把人物之間的情感糾結和非對話的獨白處理得非常細膩,可想而知,在[2]長時間且大量的素材之中,這部情感濃厚的影片花多少時間在挑選及舖成整個結構。倘若細細觀賞,更可以在情緒間接處找到林強輕輕的配樂,不喧嘩卻帶著觀眾進入電影的情檻中。

而在鏡頭的陪伴之下,導演的勇氣除了展現在自己承認家庭的過往、媽媽的同性戀戀情、自己的不堪經驗外,她可能明白,鏡頭往往是把槍,對準了哪,就是接露或破壞日常之處,然而當這件事情轉移至家庭,她勇氣的特別,更展現在把炮彈幻化為探照燈,為每個在戲裏頭的容顏,尤其是自己與媽媽甚至是女兒,找尋一個可能的新路途。很多直接卻深刻問句在鏡頭後冒出,讓人毫無畏懼的與她對話,直截落彈的回應擊往導演自己身上,卻她勇於接球,更不避諱現身。轉換在傷害與愛之間的拿捏,一邊顧著傷口,卻也溫暖近人。這是具有強大勇氣的溫柔。


<生活的起落與幽默>
搖著鈴鐺,念著咒,攝影機牽著母女的魂來到了現世。
風雨擺盪,但日常還是依然過,如母親在電影最後,吃完飯說的那句:「先來行了(先出門了)」。電影拍完了,多年來對於親情的探求也許找到出口,卻很多未解的困境,還是埋在日常中,只是他們把它裝在口袋深處,沉沉的攜帶著走。
然而,面對這些無法解決的問題,電影用鏡頭和剪接幽默的帶過,如當盤問親戚們媽媽的性向問題時,他們回答:「那邊的廟會好像開始了」、「我應該要去洗衣服了」或只有簡單的一句:「問這個要幹嘛。」那些人面對窘境的逃避,無法在道德上贏過自己的困境,在電影裡用技術上營造的幽默感輕輕帶過,不帶責備。另外,在結尾之處,媽媽與導演女兒的對話,看似有點逗趣的說明「多情」這件事情,卻在家人間的談笑對話,賭著氣,卻緊緊依靠彼此。
所謂的溫柔,更是將過錯釋懷的過程,在不解的親緣中,提起也放下,最多消遣消遣,開開玩笑。並回到生活的話語,過日子。


相關連結
《日常對話》金馬影展簡介
《日常對話》臉書專頁
《我和我的T媽媽》臉書專頁

呢喃要偷偷置入別人的訪問
同志家庭。報導者訪問 
放映周報專訪

圖片出處:金馬影展網頁

p.s. 此篇感謝喜愛文字及電影活在空氣星球上的大嬸
敬請觀賞其文章 ─ 一張餐桌的距離,鏡頭溫柔搭起與同志母親的牽引:金馬入圍紀錄片《日常對話 
(標題好長。)(抱怨屁)




[1] 黃惠偵導演之前作品為《八東病房》(2006),《烏將要回家》(2009)
[2] 資料參考至 蔡雨辰【台灣/紀錄片】160322 紀工報:蘋果落地,離樹不遠-專訪《我和我的T媽媽》導演黃惠偵 http://www.songyy.org.tw/archives/9788

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瘋狂的是人生:女生向前走 Girl, Interrupted

瘋狂的是人生:女生向前走  Girl, Interrupted

女生向前走 Girl, Interrupted | James Mangold | 1999 | 127 min.



《女生向前走》(Girl, Interrupted)是導演[1]James Mangod1999年拍攝的劇情片,裏頭講述了主角Susanna到女子精神病院居住一年的故事。劇本裡頭最主要除了探討何謂「有病或無病」外,更描述許多精神病院裡許多角色的生活樣貌、個性、生活環境等。透過Susanna (Winona Ryder飾演) 與其好友Lisa (Angelina Jolie飾演)的互動過程,看見瘋狂的人生。

<什麼是精神病院?>
Susanna的角色中,他一直都不認為自己是精神病人,但因為家人過於擔心他的情況,所以請託心理諮商師接送她到Claymoore療養院居住。在電影裏頭,我們看見一幢大樓分成許多小房間,每間房門不允許鎖上,必須隨時接受「臨檢」。每日大家排隊領藥,被禁止玩樂器,甚至連洗澡刮腿毛時,都有護士在一旁觀看,避免被收容者做出自殘的事情。可以說生活的一舉一動全在監控之中。若仔細一點說明,可以稱這種地方為[2]全控機構:所謂的全控機構,就是剝奪人睡覺、玩耍、工作的自由權利,並且進行一套全面理性的計畫。Lisa在全控機構中,努力保有自己的自我,不想被這裡所改造,而電影中,機構人員也不斷質疑Susanna的努力或後來的自我病理化。另外的例子,如同Lisa,即是病院中的大反派角色,她會利用個人魅力試圖召集病院中其他人的想法,並且反抗機構中的醫生及護士,還有整個機構。然其他人有些會試圖讓自己展演出已經適應機構中各種監控、聽護理長的話,甚至把自己有病這種事情當作一件必須要認真面對的現況,甚至心中有不服氣也不會大肆張揚。

「也許是60年代,也許我是女生」
此句話,也許編劇與導演隱射了,用精神病患的全控機制加上全部都為女性角色的安排,更想反映社會上許多汙名,使個人無法自由依然無法伸張情緒表達的細膩社會互動。


<何謂自由?>
除了主角外,其實Angelina Jolie戲劇張力極大的表演才是電影中最精彩的角色:除了超高的個人魅力、反抗機構的文化帶領者,還有情緒起伏極大的病徵外,他某部分更是電影中冷血、無情、愛好分明的代表。然而也因此,他向主角提出一些關鍵提問,像是:
「你知道什麼是自由嗎?你真的懂嗎?」或者
「到底有沒有人會跟我說實話,告訴我到底哪裡錯了?我只是對世界說實話─大家都不敢說的實話─為什麼就有人要因我的話去自殺。這又關我什麼事情?」
Lisa的自我觀念認為自己說的話沒有錯,那樣自由奔放的行為對於社會而言,他們只是不喜歡,為什麼要被限制?又為什麼要被關在這裡?

然而,電影好看的地方,還在於裏頭後來的對話安排:對於一位在病院中接受治療的人而言,所謂的自由是在機構中重新建立自我後,和機構全控社會中所拉扯出來的縫隙而獲得的空間,然而相對的,他也因此進入那樣的社會,變成機構中的人。不論是否是反抗者或者冷靜者,也就是依靠反抗制度而生存的人或者依循制度而活的人,都是此制度產物的一份子。所以如電影中SusannaLisa所說的:「因為你離不開這裡(精神病院),你逃出去又回來。你只有回來才覺得自己活著。」也就是說,Susanna指出,如果Lisa沒有這裡可以反抗,就會失去你自己,就可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

何謂自由?而Susanna到底算不算是有精神疾病?
帶著瘋狂人生的劇本,讓我們看見社會不願意去肯認他人真實時的矛盾與痛苦。也許我們可以將自己病理化,放在某個框架之中,當作逃避的藉口,然回過頭來會發現,每種社會情境各有其困難,我們若想溫柔和善待自己,又該怎麼理解勇敢?


<記錄虛與實的困境>
在電影快結尾時情節來到Susanna因為看見許多精神病院裡的事情,而且大澈大悟,所以決定把自己的經驗寫成一本書,並出版讓大家知道精神病院中的真實情境,並且解釋到關於疾病的判定與大家對精神病院的汙名。然而此本書被LISA拿到後,當LISA大聲朗讀給其他病友聽時,許多人對於Susanna對他們的描述憤怒不已,認為Susanna仍然用一個旁觀者,以為自己沒有病徵的狀態在看待這裏的人。我個人認為,編劇在最後擺了一道,並沒有將「復原」或「康復」當成一種標準,且再次挑戰人對於虛實之間的判準,讓我對此部電影更加印象深刻。而導演給了一個判定,也是對於生命和電影情節的一種詮釋:「瘋狂的也許是人生。瘋狂不是一種破滅,也不是被吸進一個黑暗的洞裡。只是我們毫無掩飾。也只是我們享受永遠成為一位小孩,然後享受說謊的過程。」

也許,我們都不想長大,更無法斷定他人的真實,但若我們仍舊願意相信那些被當作瘋子或笨蛋才願意相信的事情,那也許才回過頭來原諒自己也許虛幻的生命。







[1] James Mangold主要作品有《為你鍾情》(Walk the Line) (2005),《金鋼狼:武士之戰》(The Wolverine) (2013)
[2] 可搭配閱讀Erving Goffman《精神病院》(Asylu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