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8日 星期四

尋找家的路途:電影《灣生回家》的歷史細語

《尋找家的路途─電影[1]灣生回家的歷史細語》

/ 廖芷瑩

文原刊錄在雜誌探極雜誌》第12期


〈我是灣生,家在哪?〉

追逐兔子的那座山
釣小鯽魚的那條河
至今仍然出現在夢境
那難以忘懷的故鄉
父母親現在生活過得怎樣呢
朋友們都平安無恙吧

日本童謠《故鄉》(故郷, ふるさと):前半段歌詞

電影《灣生回家》.一開場,歌聲帶出上頭的歌詞,也道出這部紀錄片想講的核心主題:故鄉。幾個老人在鏡頭前面緩緩地訴說一段又一段自己童年,關於台灣的故事,也講到移民的辛酸,無法回鄉的思念,還有面對時代歷史的無奈。

故鄉是什麼?什麼可以被稱為故鄉?
灣生,日本原文是「台湾からの引き揚げ」意思是在日治時期,18951946年間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包括台日通婚所生下的子女。[2]日本殖民台灣時,雖然初期政治動盪,社會不安,甚至財政拮据到差點要以一億日圓把台灣賣法國,然而關於號召日本「內地」人到台灣開墾這件事情,日本政府的政策從未更改過(田中實加、杜正宇,2015)。因此當時,不論想當勞工或來投資企業,許多日本人夢想到南洋的「國土」─對當時日本人而言,台灣是國土的一部分─另闢一天地。日本人來台後,在許多地方建設了[3]移民村(也稱[4]殖民村),殖民政府[5]1909年到1918[6]開始積極介入移民措施,以台灣東部為主要移民計畫居住地,共帶來1700人左右的移民;到了1932年,台灣總督府繼續推廣西部移民政策。此情況一直到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才緩和下來。這些移民村當中,當然也包含了紀錄片所拍攝的花蓮吉野村。許多灣生的家庭在此耕種、與當地住民一起生活,開墾山林,筏木作工,想像新的家園,盼望新的蓊鬱未來。

然而,誰知道,在1945年日本於第二次世界戰敗投降後,在台日人及其家庭被召喚回國,也就是強迫被送回日本。就算原本有些日人想自我放棄國籍,留於熟悉的成長地,台灣,繼續他們的人生,但是迫於國情之間的無奈,國民政府堅持在台日本人須全數歸返,例如吉野村村民就在19462月突然接到即將被強制返國回日本的召集令(田中實加、杜正宇,2015)。在大環境下,據統計,當時亞洲各地日本人的「引揚」(返國),成為20世紀的重大史事,高達六百萬(6,160,615)的日本人渡海返國,可以說是近代史內的大規模遷徙事件之一(田中實加、杜正宇,2015)。而灣生們,也就因為時代的潮流,無奈的離開他們心裡認同,回到日本繼續生活。搭著船,他們在海上失了根,隨著浪花一波波,心情起起蕩蕩,許多歷史也就被遺留在海底,上不了岸。

紀錄片《灣生回家》就是訴說這群人的故事,帶觀眾看見時代得遺痕,探索小人物背後的辛酸,還有在大歷史的縫隙下,他們如何生活及尋找認同的經過。


  
〈生於溫暖長於寒〉

《灣生回家》奠基於製片:田中實加經歷十二年努力的資料蒐集,加上導演黃銘正的拍攝經驗熟稔,讓這部電影成為一部內容豐厚,敘事感人,影響觀影人深刻的紀錄片。

大歷史之下,總有太多小人物的生命與家庭使促成新世界的誕生。灣生即是二戰大歷史後的其中一小部分,他們不同於其他日本人對於家鄉的認同,如影片當中,有位灣生,家倉多惠子的兒子描述自己的媽媽:「灣生生在溫暖的台灣,來到日本一定很冷吧!我母親這輩子,都在思念著台灣。」灣生無法歸鄉或定居在台灣,成了永久異邦人。他們因思念被卡在歷史裏頭動彈不得。

寒冷的日子,還因為國家體制要他們回歸的國度。[7]關於灣生的認同,在日本人的圈子中,如果指他人如此,時常可能有侮蔑及揶揄的使用,指自己的時候常有害羞不好意思。只有少數時候才用來表示驕傲(鳳氣至純平,2005)。也如紀錄片中,已經是老奶奶或老爺爺的灣生們所陳述的:就算回去日本,日子也是不好過,有的甚至還經歷許多次的搬家或換工作,通常也不富有,因為當時返日的人們,身上只能攜帶1000日圓上船,所以初期的日子大家都很難熬(田中實加、杜正宇,2015)。除了經濟層面外,文化上,灣生也如前述,很容易因為口音不同(灣生的日文口音常被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一聽就認出)被歧視,就如電影裏頭,愛看書且當過教師的冨永勝先生所描述的,自己因為口音被取笑,而發憤圖強,拼命讀補修日文。也許這樣的積極,是在困境之下,特意逼迫自己融入既有社會的辦法吧,然而對於自己身分的認定或驕傲,卻無法向那時代同一族群的人表達,更何況是感傷與思念了。戰爭與其國族認同所帶來的壓迫,讓太多人一輩子都無法自己為生命做決定。



〈異鄉人的思念築成了家鄉〉

即使被雨淋被風吹
也會懷念起我那故鄉
我在心中發誓
哪天一定要回故鄉去
那個群山蒼翠的故鄉
那個河水清泠的故鄉

日本童謠《故鄉》(故郷, ふるさと):後半段歌詞


在許多論文中可以看見,一些後代人─不論是研究者或移民者的子孫─為了探尋歷史意義或幫家族尋根,紛紛在半個世紀以後埋首文獻及訪談之中,耐心的梳理歷史脈絡。藉由一次又一次的小人物訪談,重新為大歷史拼湊出更完整及細膩的圖像。
在大時代的引導下,關於移民的故事及軌跡或許可以拼湊出另一顆地球。像是不同於《灣生回家》從台灣人變回日本人的心路歷程,2016年的紀錄片[8]《海的彼端》則是講述1930年代到沖繩島八重山開墾的台灣農民及其家族故事,從中可以窺探台灣家族至另一個海島闢跡的辛酸史。兩段歷史都發生在20世紀初期,這些歷史遺留的碎屑,也許提供給我們另一個關於故鄉及國家的想像。

大歷史之下,人們的認同成了錯綜複雜的謎題,擁有太多國族和地域間的模糊地帶:像是一些灣生認為台灣才是自己的故鄉,但或許回日本後適應的不錯的灣生家族,也許他們會有不同的看法。然不論如何,關於什麼是鄉愁,我想對影片中的人而言,除了歷史下對他們個人國籍的定位外,更深的還有心理上,對文化根源的歸屬,有時是超越地域劃分的界線。也因此,造就了現在世界中難以被清楚評判及定義的認同。



<補充>

<相關報導>



[1] 灣生回家 Wansei Back Home / 2015 / 黃銘正 / 編劇:田中實加(黃宣儒)
[2] 田中實加、杜正宇,2015,灣生回家:日本人的歸國與鄉愁,
[3] 台灣日治時期日本移民村依照移民性質可分為「私營移民」與「官營移民」,兩類都是為了解決日本內地人口過剩問題。
[4] 黃蘭翔,1996,花蓮日本官營移民村初期規劃與農宅建築,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第三卷第二期,p.53
[5] 黃蘭翔,1996,花蓮日本官營移民村初期規劃與農宅建築,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第三卷第二期,p.53-54
[6] 1909年的官營移民之前,日本政府早就已經獎勵了私營的移民事業。當時申請的有38件,然而被審過的只有台灣第一個移民村:由賀田金三郎所經營的「賀田組農場」而已。且加上移民事業需要大量人力及資金,很多時候非私人所能負荷。另外,在私營農場工作的農民多非自耕農,所以常受到生活及工作上的壓迫。日本政府於1909年後,即較積極推廣官辦移民。黃蘭翔,1996,花蓮日本官營移民村初期規劃與農宅建築,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第三卷第二期。P.54
[7] 鳳氣至純平,2005,中山侑─分析他的「灣生」身分及其文化活動,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8] 海的彼端After Spring, the Tamali Family /2016/黃胤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